我干活的样子虽然很狼狈，但我很喜欢自己努力的样子。”张芳芳是一名油漆工，她和老公从事这行近20年。起初她做的是内墙刷漆，13年前，小儿子出生后，为了给家人更好的生活，她开始做外墙高空刷漆，她给自己起了个昵称“蜘蛛人小芳”。

张芳芳今年38岁，来自安徽阜阳农村，是两个孩子的母亲。2006年，大儿子出生后，她找到一份食品厂的工作，一个月300元，不脏不累，顾得上自己的开销。慢慢地，家里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，她心疼父母年纪大了却还这么辛苦，就想着多挣点钱贴补家庭，那段时间她天天想，越想越烦。

当时张芳芳的老公在工地当油漆工，好的时候一个月能开900元工资。“都是一双手一双脚，他都能挣那么多，我难道就挣不了吗？”她想跟着老公干油漆活儿，但他不同意，觉得工地太辛苦。张芳芳脾气倔，没跟家人商量就把食品厂的工作辞了，晚上回家后，她才告诉老公，“明天我和你一起到工地”。

第二天，张芳芳跟着老公出门，到了工地后，她让老公教自己刮腻子，老公怄气不教，她只好跟着其他工友学。

十多年前阜阳的高楼大厦还很少，刷外墙用的是竹竿搭的架子，施工完成后要把竹竿拆掉，外墙的挑檐必须得从六楼楼顶下绳子才能处理。

碰巧那天张芳芳老公在另一个工地，他请了工人来下绳子，没想到对方开口就要200块，“在以前这200块钱可不得了，我感觉他漫天要价，接受不了，我说你走吧”，工人刚走，她就后悔了，老公不在身边，眼看第二天就要验收。情急之下，张芳芳决定自己下绳子，之前她看过老公操作，大概记得他拴绳子、拴牛鼻子的步骤，这是她人生第一次下绳子，“那时候是真的舍不得钱，被生活逼急了”。

有工友出来打腻子的时候看见张芳芳一个人吊在外墙，赶忙给她老公打电话。老公赶来后，劈头盖脸一顿教训，但张芳芳心里却很高兴，一是因为“我知道他在乎我”，二是她靠自己把活儿干完了，没有耽误验收。

就这样，张芳芳开始跟老公一起在工地做活。后来阜阳的高层大楼越盖越多，内墙的活儿越来越抢手，有段时间没活做，夫妻俩在家里待了几个星期，张芳芳心里发慌。

某天有个朋友打电话问愿不愿意去高层下绳子，一天260元，“我一听260（元/天）就来劲了，特别特别地兴奋，我说可以、可以，我去、我去”，张芳芳骗老公说工地只要一个人，而且是做内墙，老公不同意她下绳子。“干这个绳子活儿最怕的就是意外，万一有事，孩子父母怎么办？”她不想让老公去，因为他是一家之主，不能有意外。

张芳芳形容第一次从高层下绳子的经历，是她一生中最难过也最难忘的记忆，“都是生活的无奈”。

楼高26层，这是她印象中阜阳第一次有这么高的楼，许多工人都是奔着工资高来的，结果到了工地后又走了，“因为从没放过这么高，害怕”。张芳芳后来才知道，工地是招不到人才轮到她的，当时有40多个工人在外墙放绳子，只有她一个女人。

张芳芳害怕，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，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“我告诉我自己，我说小芳你没有资格哭，你得明白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，是我想赚钱给我爸妈更好的生活。如果这次放弃了，我现在还能上哪里去挣260元？”索性就干吧，她把绳子绑在身上，拴了丢，丢了又拉上来，又重新拴，来来回回做了六次，总觉得没拴对，“往下看的时候我都不由自主地后退，真的害怕，控制不住一直哭一直哭”。

高空油漆工比工地上许多工种工资都要高，为了赚钱，张芳芳硬着头皮，逐渐学会了与恐惧以及潜在的风险相处。她现在同时打两份工，高空油漆工赚得多一些，每天能挣500元，一个月到手能有一万块出头。

张芳芳觉得干这行心里害怕是好事，只有害怕，才会重视安全问题。但她和老公有个约定，不能将她下绳子的事告诉父母。

有一次，张芳芳婆婆的同事偶然刷到了她下绳子的视频，她的婆婆立马打电话把他们夫妻俩叫回家。张芳芳刚进家门就看到自己的父母、姐姐、哥哥都在，婆婆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老公一耳光，责备他们瞒着长辈，而张芳芳的父母却始终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流泪，“我的心跟刀绞得一样疼”。

为了不让老人担心，她改行去卖小吃，结果两个月就做不下去了，“两个男孩的家庭负担太重”。张芳芳把两方父母叫到一起，保证自己一定会顾好自身安全，“我妈说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我每天下班的时候，给她打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到家就行了”。

张芳芳也不再瞒着儿子了。有一年暑假，某天儿子非要跟着她到工地去，她在高空刷漆，儿子站着拿着一瓶水一动不动，从早上等到下午下班。等张芳芳从绳子上下来的时候，儿子抱着她就哭了，她也跟着一起哭。从那以后，她发现儿子的成绩慢慢地往上升，“感觉小孩突然间懂事了”。

干了高空油漆工十多年，在绳子上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，和其他工友一样，张芳芳也有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。

虽然技术越来越熟练，但每次下绳子时的害怕却有增无减，而这种“害怕”也在变化。年轻时下绳子主要是怕高，如今人到中年怕的更多是意外，“当我踏入工地的那刻，最先想到的就是家庭。因为我的责任还没有完成，身上的担子还没挑完”。

在注册短视频账号时，张芳芳给自己取了个名字——蜘蛛侠小芳。平日走在路上，她会控制不住地抬头仰望自己干过的每一栋楼，朋友说她这是职业病。在她发布的短视频里，最常出现的一句文案是：我干活的样子虽然很狼狈，但我很喜欢自己努力的样子，自己挣的果实，吃到嘴里是香甜的。